张玉梅盯着手机屏幕,汗湿的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。
电话是姐姐张玉玲打来的。
铃声尖锐刺耳,像一根针,扎进她紧绷的神经里。
女儿李小雅的高考最后一门考试,结束铃声响过才不到三个小时。
张玉梅甚至还没机会好好抱抱女儿,问一句“累不累”。
她深吸一口气,按了接听键。
“玉梅啊,小雅考完了吧?感觉怎么样啊?”张玉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热情,透过话筒传过来。
但这热情底下,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。
“刚考完,还没问呢,孩子累了,回家休息了。”张玉梅尽量让声音平静。
她站在考点学校门口,周围是汹涌的人潮和喧闹的声响。
家长们围着孩子,问长问短,脸上洋溢着期待和放松。
只有她,孤零零站在角落,接着这通让人心头发沉的电话。
“考完就好,考完就好。”张玉玲干笑两声,话锋一转,“那个……玉梅,有件事,姐得求你。”
张玉梅的心猛地一沉。
来了。
每次都是这个套路。
先嘘寒问暖,然后就是“有件事求你”。
“姐,你说。”张玉梅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“是这样,我们家小磊,这次模拟考成绩不理想,一本线都悬乎。”张玉玲的语气变得愁苦,“这孩子,就是不争气!我和他爸商量了,得让他复读一年。”
张玉梅没吭声,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复读嘛,得有个好环境。你们家那学区房,位置多好啊,重点高中就在对面!玉梅,你看……你那房子,先别卖了,借给小磊住二年,行不?”
张玉玲的话像一颗石子,投进张玉梅死水般的心湖,激起层层压抑的涟漪。
卖房回老家,是张玉梅盘算了好几年的计划。
这个位于北京五环外六十平米的小两居,是她和去世的丈夫李建国拼尽一生攒下的。
为了女儿小雅能上个好高中,他们掏空积蓄,背了二十年的贷款。
三年前,李建国积劳成疾,查出癌症,没熬过半年就走了。
临走前,他拉着张玉梅的手,眼睛望着小小的窗户外面。
“玉梅……苦了你了……小雅……一定要供她上大学……这房子,等小雅考上了,你就卖了,回老家去吧……北京,太累了……”
处理完丈夫的后事,张玉梅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。
她在超市当理货员,每天站十个小时,腰酸背痛,就为了每月那几千块钱,还房贷,供女儿读书。
姐姐张玉玲一家呢?
姐夫王宏是某个事业单位的小科长,姐姐是小学老师,家里条件比张玉梅好得多。
可这么多年,张玉玲一家对张玉梅的帮衬,有限。
反而总是变着法儿地占便宜。
记得小雅初三那年,开学要交一笔资料费,一千二百块。
张玉梅那阵子手头特别紧,工资还没发,硬着头皮给姐姐打电话想借一点。
张玉玲在电话里叹口气:“玉梅啊,不是姐不帮你,我们家王磊正要报个英语辅导班,一节课就好几百,实在挪不开啊。”
结果没过两天,张玉梅就在朋友圈看到张玉玲晒照片,带着王磊去新开的网红餐厅吃饭,一顿饭花了小一千。
张玉梅看着那张照片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喘不过气。
她默默关掉手机,最后是找同事凑够了小雅的资料费。
还有一次,老家拆迁,分了一笔补偿款,本来有张玉梅的一份。
但父母一直跟着张玉玲住,钱款由姐姐掌管。
张玉玲当时说:“玉梅,你在北京有房子,我们不跟你争。爸妈这边养老看病都是我们操心,这笔钱,就当是贴补我们了。”
张玉梅性子软,想着姐姐确实照顾父母多,就没再争辩。
现在,女儿好不容易熬出头,高考结束了。
张玉梅觉得,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,完成丈夫的遗愿,卖掉房子,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大城市,回老家小城买个小房子,剩下的钱做点小生意,或者找个清闲点的工作,安稳度日。
可她刚把卖房信息挂到中介没多久,姐姐的电话就追来了。
不是关心她和小雅未来的打算,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,要借房子。
“姐……”张玉梅喉咙发干,试图拒绝,“这房子,我已经跟中介签了协议了,人家那边有客户在谈……”
“哎呀,那有什么!”张玉玲打断她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,“跟中介说一声不就行了?又不是不让你卖,就是晚两年。小磊可是你亲外甥!他要是能借你这房子的光,考上个好大学,一辈子都记得你这个姨的好!”
张玉玲的话像柔软的绳索,一圈圈缠上来。
“玉梅,你就这么一个外甥,你不帮他谁帮他?小雅反正已经考完了,那学区房对她也没用了不是?你们娘俩先凑合住两年,等小磊考上大学,你再卖房回老家,一点也不耽误!”
“你放心,水电物业费,我们自己出,肯定不让你吃亏。”
张玉梅握着手机,手指关节有些发白。
她不是心疼那点水电费。
她是心疼自己,心疼女儿。
这房子里,到处都是丈夫李建国的影子。
阳台上的花,是他生前种的。
墙上的照片,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。
每一个角落,都承载着他们这个小家所有的记忆,所有的苦和乐。
她原本想着,卖房之前,好好收拾一下,和女儿一起,跟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家道个别。
现在,却要让给外甥住?
还是一个被姐姐姐夫惯得目中无人的孩子。
王磊那孩子,张玉梅是知道的。
比小雅大一岁,学习不上心,吃穿用度却讲究名牌,脾气也大。
去年过年聚会,就因为饭菜不合口味,当场摔了筷子,让张玉玲下不来台。
让这样的孩子住进来,张玉梅不敢想这房子会变成什么样。
“姐,小磊过来住……是不是还得有个人照顾?你工作那么忙……”张玉梅还想找理由推脱。
“嗨,他都多大的人了,还要人照顾?让他锻炼锻炼独立生活能力!再说,不是还有你吗?玉梅,你就帮姐看着点他,给他做口饭吃就行,要求不高,饿不着就行!”张玉玲顺杆爬得飞快。
几句话,不仅借了房,连带着把照顾儿子吃饭的责任,也轻飘飘地甩了过来。
张玉梅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。
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父母从小就跟她说:“玉梅,你是妹妹,要听姐姐的话,一家人要互相帮衬。”
这么多年,她习惯了忍让,习惯了牺牲。
好像不答应,就是不顾亲情,就是自私。
“玉梅?玉梅?行不行啊?你给句痛快话!”张玉玲在电话那头催促,语气里已经带上一丝不耐烦。
张玉梅看着校门口,小雅瘦削的身影正随着人流走出来,脸上带着疲惫,但眼睛亮晶晶的,看到她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。
女儿的笑,像一根针,轻轻扎了她一下。
她突然想起,为了不影响小雅高考最后冲刺,卖房回老家的计划,她还没跟女儿详细说过。
原本想等考完了,好好跟女儿商量。
现在……
张玉梅闭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。
“姐……”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,“……我,我跟小雅商量一下。”
“跟她个孩子商量什么!你是她妈,还不能做主了?”张玉玲立刻反驳,但马上又放缓语气,“好好好,你商量,尽快给我信儿啊,小磊这边复读班报名急着呢!挂了!”
电话啪嗒一声挂断。
忙音传来,嘟嘟作响。
张玉梅放下手机,觉得那条胳膊有千斤重。
“妈,谁的电话?”李小雅走过来,轻声问,顺手想接过妈妈肩上的旧帆布包。
张玉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,没让女儿拿。
“没……没谁。你大姨。”张玉梅扯出一个笑容,比哭还难看,“考完了?累了吧?走,妈带你下馆子,想吃啥?”
李小雅看着妈妈躲闪的眼神和强装的笑脸,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。
她没再追问,只是挽住妈妈的胳膊。
“不累。妈,我们回家吃吧,我想吃你做的西红柿打卤面了。”
女儿的手臂纤细,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。
张玉梅的心,又酸又胀。
回到家,那个六十平米的小家,虽然简陋,但被张玉梅收拾得窗明几净。
李小雅放下书包,就去厨房帮忙洗西红柿。
张玉梅看着女儿忙碌的背影,话在嘴边滚了几个来回,却不知怎么开口。
吃饭的时候,气氛有些沉默。
还是李小雅先打破了沉寂。
“妈,是大姨又有什么事吗?”李小雅夹一筷子面,轻声问。
张玉梅放下筷子,叹了口气。
在女儿清澈的目光下,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。
她艰难地把姐姐的要求说了出来。
说完,她赶紧补充:“小雅,妈知道你不容易,这房子……有太多回忆。你要是不同意,妈……妈就去跟你大姨说……”
李小雅安静地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直到妈妈说完,她才抬起头,看着妈妈眼角深刻的皱纹和鬓边刺眼的白发。
她记得,妈妈以前很爱笑,头发乌黑浓密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妈妈的笑容少了,白发却像野草一样,一丛丛地冒出来呢?
是爸爸去世后?
还是从她上高中,各种费用像山一样压下来之后?
李小雅放下筷子,握住妈妈粗糙的手。
“妈,你决定吧。”李小雅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平静,“我怎么样都行。只是……你太辛苦了。”
女儿的一句话,让张玉梅的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她别过头,使劲眨了眨眼。
看,连女儿都知道她辛苦。
可她的亲姐姐,却只想着如何进一步榨干她的利用价值。
“你大姨说……水电费他们自己出……”张玉梅喃喃道,像是在说服女儿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李小雅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了拍妈妈的手背。
那晚,张玉梅失眠了。
她翻来覆去,想着丈夫的遗愿,想着自己的计划,想着姐姐一家理所当然的嘴脸,想着女儿懂事得让人心疼的眼神。
第二天一早,张玉玲的电话又来了。
“玉梅,商量得怎么样了?小磊这边可等不及了!”
张玉梅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,听着电话那头姐姐急不可耐的声音,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麻木攫住了她。
她张了张嘴,听到自己说:
“……行吧。姐。”
两个字,像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。
张玉玲的动作快得惊人。
电话挂断不到三天,门就被敲得咚咚响。
张玉梅打开门,外面站着张玉玲、王宏,还有一脸不耐烦的王磊。
王磊脚边放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,身上穿着崭新的名牌运动服,耳朵里塞着耳机,眼睛盯着手机屏幕,手指飞快地滑动,连个眼神都没给张玉梅。
“玉梅,快,帮把手!”张玉玲额头上带着细汗,指挥着王宏把箱子往里拖,“这鬼天气,热死人了。”
她像回自己家一样,径直走进客厅,四下打量,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。
“这房子……是有点年头了。不过位置是真好啊,离学校就隔一条马路。”她转头看向张玉梅,脸上堆起笑,“玉梅,以后小磊就麻烦你多费心了。”
王宏把箱子拖进来,喘了口气,掏出烟盒,习惯性地想点一支。
张玉梅下意识地说:“姐夫,家里……”
王宏动作一顿,瞥了她一眼,把烟收了回去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小磊,快叫人!”张玉玲推了儿子一把。
王磊这才不情不愿地摘下一边耳机,含糊地喊了声:“姨。”
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。
李小雅从自己房间出来,看到这阵仗,愣了一下,低声喊了人:“大姨,姨夫,磊哥。”
王磊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张玉玲一把拉过李小雅,亲热地拍着她的手。
“小雅考完了,可算轻松了!以后多带着点你哥,他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,你多教教他。”
李小雅勉强笑了笑,没说话。
安顿出主卧,是张玉玲提出的第一个要求。
“玉梅啊,你看,小磊要在这里长住,还要学习,得有个安静的环境。你们娘俩住次卧挤挤,把这主卧让给小磊吧?窗户大,亮堂,适合看书。”
张玉梅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主卧,是她和李建国住了十几年的房间。
那张床,那个衣柜,都带着丈夫的气息。
她原本打算,在卖房前,自己再在这间主卧里住最后一段时间。
可现在……
看着姐姐理所当然的表情,看着姐夫事不关己的样子,看着外甥满脸的不在乎,张玉梅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。
她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“小雅,来,帮妈收拾一下。”
李小雅看着妈妈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,沉默地走进主卧,开始收拾妈妈的东西。
张玉玲在一旁指挥着:“对对,那个旧衣柜就别挪了,给小磊用。你们那些零碎东西,都收拾走,别影响孩子学习。”
王磊把自己的行李箱拖进主卧,其中一个箱子轮子划过门口的地板,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,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。
张玉梅看着那道划痕,心里又是一揪。
王磊入住的第一天晚上,就给了张玉梅一个下马威。
张玉梅想着孩子刚来,特意多做了两个菜,有鱼有肉。
吃饭的时候,王磊扒拉了几下盘子里的菜,筷子一放。
“姨,你这做的什么啊,太油了,看着就没食欲。我不吃了。”
说完,起身就回了房间,砰地一声关上门。
张玉梅看着桌上几乎没动的菜,又看看姐姐姐夫。
张玉玲尴尬地笑了笑:“这孩子,让我惯坏了,嘴刁。玉梅,你别往心里去啊。”
王宏埋头吃饭,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
张玉梅默默坐下,拿起筷子,却觉得喉咙堵得慌,什么也吃不下去。
李小雅安静地吃着饭,手指微微收紧。
更让张玉梅难受的事情,发生在第二天。
她打扫卫生时,发现客厅电视柜上摆着的一张全家福不见了。
那是小雅十岁时,他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拍的,也是最后一张全家福。
照片上,李建国搂着她和小雅,笑得特别开心。
张玉梅急了,到处找。
最后,在王磊临时堆放杂物的墙角,看到了那个相框。
照片被抽了出来,随意地扔在几个空鞋盒下面,相框玻璃上沾满了灰尘,还有半个模糊的脚印。
张玉梅颤抖着手把照片捡起来,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。
眼泪再也控制不住,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照片上,晕开了李建国模糊的笑脸。
“妈?”
李小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张玉梅慌忙擦掉眼泪,想把照片藏起来。
但李小雅已经看到了。
她走过来,从妈妈手里拿过照片,看着上面被灰尘弄脏的爸爸的笑脸,又看了看墙角那些属于王磊的乱七八糟的鞋盒。
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。
“没事,小雅,没事……”张玉梅生怕女儿冲动,连忙拉住她,“可能是不小心碰掉的……”
李小雅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照片擦干净,重新放回电视柜上,摆正。
然后,她转身看着妈妈,眼神里有种张玉梅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妈,人善被人欺。”
王磊彻底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。
他昼夜颠倒,晚上玩游戏到深夜,音响开得震天响。
白天睡到日上三竿,张玉梅叫他起床吃饭,还会被他不耐烦地吼。
带来的脏衣服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,从不自己洗,理所当然地丢给张玉梅。
张玉梅稍有微词,张玉玲的电话立刻就打过来。
“玉梅啊,小磊学习压力大,你就多担待点。男孩子嘛,邋遢点正常,你顺手帮他洗一下怎么了?他又不会用洗衣机……”
“玩游戏那是放松!你总不能让他一天到晚死读书吧?”
“他说你做的饭不好吃,你就不能换个花样?网上菜谱多的是,你学学嘛!”
每一次,张玉梅都憋着一肚子气,却无从发泄。
她开始失眠,脸色越来越差。
原本计划带女儿出去旅游散心的钱,也因为房子暂时不能卖,而变得捉襟见肘。
李小雅把这些都看在眼里。
她不再像以前那样,试图跟妈妈讲道理。
她变得异常沉默。
大部分时间,她都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次卧里。
张玉梅以为女儿在玩电脑,或者看书。
她不知道的是,李小雅在一个旧笔记本上,记录着王磊每天的言行,包括他大声炫耀游戏装备花了多少钱,抱怨父母给的零花钱少,甚至偶尔透露出的,关于姨夫王宏工作上的某些模糊信息。
李小雅还悄悄用手机,拍下了王磊乱扔的垃圾、被损坏的物品,以及那张被扔在角落的全家福。
冲突在一个周末的午后爆发。
王磊带了几個同学回来,男男女女,在客厅里喧哗打闹,把瓜子皮、零食袋扔得满地都是。
张玉梅在厨房准备水果,听到王磊大声跟同学吹牛:
“这房子?嗨,我妈跟我姨说一声,就借给我住了!方便!我家那大房子离学校远,懒得跑!”
“你姨对你真好啊!”一个同学奉承道。
“那必须的!她敢不对我好?”王磊语气得意,“我妈说了,她还得指望着我们家呢!”
张玉梅端着果盘的手,抖了一下。
这时,一个女生好奇地拿起电视柜上的全家福。
“磊哥,这是你爸妈和你吗?你爸挺帅的啊。”
王磊瞥了一眼,嗤笑一声。
“什么啊,那是我姨夫,早死了。那是他们一家,土里土气的。”
他随手夺过相框,漫不经心地往后一扔。
“别看了,没啥好看的。”
相框划过一道弧线,没有落稳,从电视柜边缘摔了下来。
“啪嚓!”
玻璃相框,碎了。
四分五裂的玻璃碴子,溅得到处都是。
照片上,李建国温和的笑容,被裂纹割裂开来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张玉梅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地上碎裂的相框,看着照片上丈夫破碎的脸。
她的脑子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王磊也愣了一下,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。
“哎呀,不小心。姨,等下你扫一下啊。”
他转头又对同学说:“没事没事,一个破相框而已。”
张玉梅没动。
她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片,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积压了太久的委屈、愤怒、心酸,像火山岩浆一样,在她胸腔里翻滚、冲撞。
她想起丈夫临终前的嘱托。
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含辛茹苦。
想起姐姐一家一次次的得寸进尺。
想起女儿那句“人善被人欺”。
凭什么?
凭什么她要这样忍气吞声?
凭什么她的家,她的回忆,要被人这样践踏?
“王磊。”
张玉梅开口了。
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颤抖。
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王磊和他的同学们都诧异地看向她。
王磊皱起眉:“干嘛?”
张玉梅一步一步,慢慢地走到客厅中央,踩在玻璃碎片上,发出细微的嘎吱声。
她没看那些同学,眼睛只盯着王磊。
“捡起来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王磊愣住了,似乎没反应过来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让你,”张玉梅一字一顿地说,“把照片,捡起来。”
她的眼睛红了,但不是要哭的那种红,而是充满了血丝,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。
王磊被她的眼神吓到了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但随即恼羞成怒。
“一个破照片而已,你吼什么吼?我不是说了不小心吗?你自己捡一下会死啊!”
“这不是破照片。”张玉梅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,却又异常尖锐,“这是我男人!这是我女儿她爸!这是这个家的主人!”
她浑身抖得厉害,指着王磊的鼻子。
“你,还有你爸妈,才是这个家的外人!”
“现在!立刻!给我捡起来!”
这一声怒吼,用尽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气。
整个屋子,死一般寂静。
王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他大概从来没想过,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姨,敢这样对他说话。
他的同学们面面相觑,气氛尴尬到了极点。
“神经病!”王磊骂了一句,觉得面子挂不住,转身就想往房间走。
“站住!”
张玉梅厉声喝道。
王磊脚步一顿。
“你今天不捡起来,不道歉,就给我滚出去!”
张玉梅指着大门,手指颤抖,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。
“这是我的房子!轮不到你在这里撒野!”
王磊彻底傻眼了。
他看着状若疯狂的张玉梅,又看看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,一股邪火冲上头顶。
“滚就滚!谁稀罕住你这破房子!”
他踹了一脚旁边的行李箱,掏出手机。
“妈!你快来!我姨她疯了!她要赶我走!”
王磊对着电话大声嚷嚷。
张玉梅没有阻止他。
她就那么站着,胸口剧烈起伏,看着地上碎裂的相框,看着照片上丈夫依旧温柔的眼睛。
眼泪终于决堤,汹涌而出。
但这一次,不是委屈的泪,而是混杂着愤怒、心痛,和一丝……解脱的泪。
李小雅不知何时站在了次卧门口。
她看着妈妈颤抖却挺直的背影,看着地上碎裂的全家福,看着气急败坏打电话的表哥。
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只是默默拿出手机,对准了客厅,按下了录制键。
风暴,就要来了。
她知道。
而这一次,她不会再让妈妈一个人面对。
王磊的电话像是捅了马蜂窝。
不到半小时,张玉玲和王宏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。
门被张玉玲用钥匙捅开,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。她冲进来,头发有些散乱,脸上因为急切和愤怒而泛着油光。
“张玉梅!你什么意思!”张玉玲人还没站定,尖利的声音就先劈了过来,“你赶我儿子走?你凭什么赶我儿子走?!”
她一眼看到地上碎裂的相框和哭得浑身发抖的张玉梅,又看到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儿子,以及那几个缩在角落、大气不敢出的同学。
张玉玲的火气更旺了,她以为是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“小磊,你没事吧?她打你了?”张玉玲一把拉过王磊,上下打量着。
王磊像是找到了靠山,立刻指着张玉梅,添油加醋:“妈!她就为了一张破照片!我不小心摔了,她就发疯要赶我走!还骂我们是外人!”
王宏跟在后面,脸色阴沉地扫了一眼狼藉的客厅,目光在张玉梅脸上停留了一瞬,带着明显的不悦。他没说话,只是习惯性地去摸烟,想到这是在别人家,又悻悻地放下手。
“破照片?”张玉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尖着嗓子,“张玉梅!你为了一个死人的照片,就这么对你亲外甥?你的心让狗吃了吗?!”
“死人的照片”这几个字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了张玉梅的心脏。
她猛地抬起头,泪眼模糊地瞪着姐姐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。极致的愤怒和悲伤堵住了她的喉咙。
“姐……”她终于挤出一点声音,沙哑得可怕,“这是建国……这是小雅她爸……”
“我知道是李建国!”张玉玲不耐烦地打断她,双手叉腰,“人死不能复生!你都守寡三年了,还摆着这照片给谁看?晦气不晦气!吓到小磊了怎么办?”
她指着地上的碎片,语气刻薄:“摔了就摔了,正好!旧的不去新的不来!你还想让他怎么着?给你磕头认错啊?”
张玉梅看着姐姐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,突然觉得无比陌生。
这就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?
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“一家人要互相帮衬”的姐姐?
她可以忍受姐姐占小便宜,可以忍受姐姐说话不好听,但她无法忍受姐姐这样轻描淡写地践踏她心底最珍贵的东西。
那是她的丈夫啊!
是她女儿的父亲啊!
“张玉玲……”张玉梅的声音不再颤抖,反而出一种冰冷的平静,“请你,出去。”
张玉玲愣住了,似乎没听清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请你,还有你儿子,出去。”张玉梅一字一顿,清晰无比,“这是我的家。”
张玉玲像是被点着的炮仗,彻底炸了。
“你的家?张玉梅你长本事了啊!借你房子住是看得起你!要不是为了小磊上学,谁稀罕你这破窝?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?”
她唾沫横飞,手指几乎要戳到张玉梅的鼻子上。
“别忘了,当初要不是爸妈帮衬,你能在北京立足?你能买下这房子?现在翅膀硬了,敢跟我叫板了?我告诉你,这房子,小磊住定了!你敢赶他走,我跟你没完!”
王宏这时也沉着脸开口了,语气带着官腔式的压迫感:“玉梅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一点小事,闹得鸡飞狗跳,像什么样子?让孩子看了笑话。快给你姐和小磊道个歉,这事就算了。”
道歉?
张玉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做错事的是王磊,蛮不讲理的是姐姐姐夫,现在反而要她道歉?
她看着眼前这三张理所当然的脸,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。
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,在姐姐一家眼里,她根本就不是平等的亲人,而是一个可以随意索取、任意拿捏的软柿子。
她的忍让,被当成了懦弱。
她的付出,被视作理所当然。
她的家,她的感情,她的尊严,在他们看来,一文不值。
就在张玉梅气得浑身发冷,几乎要晕厥的时候,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响起。
“大姨,姨夫,应该道歉的,是磊哥。”
李小雅从次卧门口走了出来。
她手里拿着一个旧手机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却像结了冰。
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。
王磊不屑地嗤了一声:“李小雅,这儿没你说话的份!”
张玉玲正在气头上,也没好气:“小雅,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!回你屋去!”
李小雅没动。
她走到妈妈身边,轻轻握住了妈妈冰凉颤抖的手,然后看向张玉玲和王宏。
“大姨,姨夫,首先,这房子是我爸妈的共同财产,现在是我妈和我的。我们同意借住,是情分,不是本分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条理清晰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。
“其次,磊哥住进来之后,不仅没有珍惜,反而肆意破坏家里的物品,包括这张对我妈和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全家福。损坏他人物品,道歉是最基本的要求。”
王磊恼羞成怒:“你放屁!谁肆意破坏了?我就是不小心!”
李小雅没理他,继续看着张玉玲,一字一句地说:“最后,大姨,你说这房子有你家出的力。这房子是我爸我妈婚后购买,房产证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名字。请问,你家出了多少力?有转账记录吗?有书面协议吗?”
张玉玲被问得哑口无言,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她当然拿不出任何证据,所谓的“帮衬”,不过是父母当年偶尔贴补的一点生活费,和这房子的房款相比,简直是九牛一毛。
“你……你个小孩子懂什么!”张玉玲强词夺理,“没有爸妈,没有我们,能有你妈的今天?”
“我妈的今天,是她自己起早贪黑,在超市一站十个小时,是我爸加班加点熬坏了身体换来的!”
李小雅的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压抑的怒火。
“不是你们施舍来的!”
这句话,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抽在张玉玲脸上。
她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李小雅:“反了!反了!张玉梅!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!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?”
王宏的脸色也难看至极,他盯着李小雅,眼神阴沉:“小雅,注意你的态度!怎么,考上大学了,了不起了?可以目无尊长了?”
“我看是有些人,为老不尊,不配得到尊重。”
李小雅毫不畏惧地迎上王宏的目光。
然后,她举起了手里的旧手机。
“另外,姨夫,有件事,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知道一下。”
手机屏幕上,显示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,像是一张成绩单的截图,但名字和部分信息被刻意遮住了。
“这是磊哥上次模拟考的真实成绩吗?我记得大姨在家族群里说的分数,好像比这个高了不少?”
王磊的脸色唰一下变了,冲过来就想抢手机。
“李小雅!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!那是什么东西!”
李小雅灵活地后退一步,躲到妈妈身后,眼神锐利地看向王宏。
“姨夫,你在单位管着项目拨款吧?听说最近审计很严。磊哥前几天跟同学吹牛,说他玩游戏新买的装备,就花了好几万,顶你半年工资了。他还说,你有门路,能搞到……”
“闭嘴!”
王宏猛地一声暴喝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他死死地盯着李小雅,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一丝……恐惧。
李小雅适时地停住了话头。
有些话,点到即止。
效果,却比说完更加惊人。
客厅里,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。
张玉玲看看脸色惨白的丈夫,又看看一脸心虚的儿子,最后看向举着手机、眼神冰冷的李小雅。
她不是傻子。
女儿话里的暗示,丈夫反常的反应,儿子突然的慌张……
她心里咯噔一下,隐隐猜到了什么,一股寒意从心底冒起。
王磊那些来路不明的高消费……
丈夫最近时常的烦躁和晚归……
难道……
张玉玲不敢再想下去。
她嚣张的气焰,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瞬间瘪了下去。
张玉梅站在女儿身边,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姐姐姐夫,此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。
她看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。
心里翻江倒海。
是了。
她的女儿,早就不是需要她羽翼庇护的小孩子了。
女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,已经长出了坚硬的翅膀,学会了观察,学会了隐忍,甚至……学会了反击。
而她这个做母亲的,却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和无底线退让中。
她差点,连女儿最后的港湾都守不住。
一股混杂着羞愧、后怕,以及强烈不甘的力量,猛地冲上张玉梅的心头。
她深吸一口气,挣脱女儿的手,向前迈了一步。
这一步,仿佛用尽了她半生的力气。
她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姐姐和姐夫,看着惊慌失措的外甥。
她的声音,不再颤抖,不再犹豫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姐,姐夫。”
“请你们,现在,立刻,带着你们的东西,离开我的家。”
“这房子,我不借了。”
张玉梅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,砸在死寂的客厅里。
张玉玲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但看到丈夫王宏那惨白如纸、冷汗涔涔的脸,到嘴边的咒骂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她不是不怕,她是慌了。李小雅的话像一根毒刺,扎进了她最不愿意深想的区域。
王磊还想嚷嚷,被王宏一声低吼打断:“还嫌不够丢人吗?去收拾东西!”
王宏的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厉色,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。王磊被镇住了,悻悻地瞪了李小雅一眼,灰溜溜地钻回主卧,把门摔得山响。
那几个同学早在气氛不对时就溜之大吉了。
客厅里只剩下两家人,无声地对峙。
张玉玲脸色铁青,胸口剧烈起伏,却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撒泼。她看着面无表情的妹妹,又看看那个举着手机、眼神像小兽一样警惕的外甥女,第一次在这个她一直瞧不上的妹妹家里,感到了某种冰冷的、不容侵犯的气息。
王宏深吸了几口气,试图稳住情绪,他转向张玉梅,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,语气软了下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。
“玉梅啊,你看……这事闹的。是小磊不对,我代他向你道歉。相框我们赔,一定赔个更好的。孩子还小,不懂事,你大人有大量……”
“姐夫。”张玉梅打断他,声音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相框不用赔了。请你们尽快离开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玻璃和照片,心依然刺痛,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麻木。
“这房子,我要卖了。之前答应借住,是我想岔了。对不起,让你们白跑一趟。”
这是张玉梅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决定。
没有商量,没有回转的余地。
王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笑容彻底僵住。他看了一眼李小雅手里的手机,眼神复杂。
张玉玲忍不住尖声道:“张玉梅!你就真的一点情分都不讲?非要做得这么绝?”
“绝?”张玉梅忽然笑了一下,那笑容苦涩又冰凉,“姐,把别人珍视的东西踩在脚下,叫情分?把别人的忍让当成软弱可欺,叫不讲绝情?”
她顿了顿,目光直直地看向张玉玲。
“如果这就是你口中的情分,那我宁可不要。”
张玉玲被噎得说不出话。
王宏拉了拉她,低声道:“少说两句!先走!”
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李小雅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,以及那个模糊的成绩单截图。他必须立刻弄清楚,这个外甥女到底知道了多少,手里又掌握了什么。眼下,稳住张玉梅母女,封住她们的嘴,才是最重要的。
王磊磨磨蹭蹭地拖着行李箱出来,脸上写满了不忿和怨毒。
张玉玲一边骂骂咧咧地帮着收拾,一边用眼刀剜着张玉梅和李小雅。
王宏则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,对张玉梅说:“玉梅,那……我们就先走了。今天的事,是小磊混账,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。你也消消气,都是一家人,别伤了和气。”
张玉梅没说话,只是侧身让开了通往大门的路。
李小雅默默走到门口,打开了门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姿态冷漠而决绝。
王宏脸色难看地率先走了出去。
张玉玲拉着行李箱,经过张玉梅身边时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张玉梅,你给我等着!”
王磊最后出来,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门框,发出沉闷的响声,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“砰!”
大门被最后离开的王宏从外面重重带上。
巨大的声响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。
世界,终于清静了。
张玉梅浑身脱力,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。
不是委屈,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极度紧绷后的虚脱,一种斩断枷锁后的茫然。
李小雅关好门,反锁。
她走到妈妈身边,没有立刻去扶,而是先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碎裂的相框玻璃渣,一块一块地捡起来,用纸巾包好。然后,她轻轻拾起那张被脚印模糊了笑脸的照片,用指尖仔细地擦拭着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伸出手,抱住了颤抖的母亲。
“妈,没事了。”女孩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,“他们都走了。”
张玉梅反手紧紧抱住女儿,像抱住救命稻草。
她把脸埋在女儿单薄的肩膀上,压抑地呜咽起来。
这一次,她哭得毫无形象,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这十几年,不,是把这大半辈子积压的所有委屈、不甘和隐忍,统统哭出来。
李小雅轻轻拍着妈妈的背,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衫。
她没有哭。
她的眼神越过妈妈的肩膀,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,异常冷静。
战争,才刚刚开始。
她很清楚,以大姨一家睚眦必报的性格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……
接下来的几天,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家族微信群里死一般沉寂。没有人出来问那天发生了什么,仿佛王磊从未住进过张玉梅家,也从未被狼狈地赶出来。
张玉梅手机关了静音,她需要时间舔舐伤口,整理心情。
她开始真正着手卖房的事情。这次,没有任何犹豫。她联系了之前的中介,明确表示房子急售,价格可以适当让步。
中介那边很快反馈,说有个诚意买家,价格谈得拢的话,可以很快签约。
同时,张玉梅也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。该扔的扔,该收的收。处理到主卧时,她看着被王磊住过几天后变得有些凌乱、带着陌生气息的房间,心里一阵刺痛。
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,彻底清扫,开窗通风,把被王磊乱扔的属于他们的东西清理出去,试图抹掉所有不愉快的痕迹。
李小雅则大部分时间依然待在自己房间里,对着那台旧笔记本敲敲打打。
直到第三天晚上,张玉梅正在厨房做饭,李小雅走了出来,手里拿着笔记本。
“妈,你来看看这个。”
张玉梅擦擦手,走过去。
李小雅点开一个文件夹,里面分门别类,存着不少图片、音频和文档。
“这是……”张玉梅疑惑。
“王磊住进来这段时间,我录的,拍的,还有……从他那里找到的一点东西。”李小雅语气平静。
她点开一个音频文件,是王磊某次深夜跟人连麦打游戏时吹牛的话,声音清晰:
“……复读?走个过场呗!我爸都打点好了,到时候随便考考,有个分数就能上那个XX学院,懂吧?家里钱都塞够了……”
张玉梅的心猛地一沉。
李小雅又点开几张照片,是王磊随手扔在垃圾桶里的,被揉成一团的纸张碎片,她小心拼凑后拍下的。是一些购物小票和转账记录的截图,金额不小,收款方名字很模糊,但备注里隐约有“资料费”、“赞助费”等字样。
“这些是从他房间垃圾袋里找到的。”李小雅说,“我怀疑,大姨和姨夫,可能为了他上学的事,在进行不正当操作。”
张玉梅倒吸一口凉气。
她虽然对姐姐姐夫有怨气,但也从未往这么严重的方向去想。
“还有这个,”李小雅打开一个文档,里面是她整理的时间线和关键信息,“姨夫单位最近好像在审计。王磊前段时间炫耀他爸给他换的新手机,差不多一万块。而就在那前后,我听王磊打电话时提过一嘴,说什么‘爸,那笔账没问题吧,别被审计查到’……”
李小雅看着妈妈瞬间苍白的脸,轻声说:“妈,我怀疑姨夫可能不止是帮王磊操作上学这么简单,他单位的那笔账,可能也有问题。”
张玉梅感到一阵眩晕,她扶住桌子,才勉强站稳。
她一直以为,只是家庭矛盾,是姐姐一家贪得无厌,是外甥被惯坏了。
她从未想过,这背后可能牵扯到如此严重的问题。
舞弊?甚至可能是……经济问题?
这要是真的,可是要坐牢的!
“小雅……这些,这些你确定吗?”张玉梅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不确定。”李小雅摇摇头,“但这些疑点太多了。而且,妈,你看这个。”
她点开了最后一张图片。
那是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,似乎是王磊用电脑登录微信时,忘记退出,被李小雅偶然看到的(李小雅含糊地解释,没提具体技术细节)。
聊天对象备注是“爸”(王宏)。
王磊:“爸,那房子你真打算让姨以后卖了啊?多可惜!位置那么好!要不你想办法,让她过户给我呗?反正她就一个丫头片子,以后嫁人了,这家产不还是便宜外人?”
王宏:“胡闹!那是人家的房子!”
王磊:“哎呀,想想办法嘛!你上次不是说,有什么办法能让她‘自愿’放弃吗?再说,小雅以后上大学走了,就姨一个人,好对付得很……”
聊天记录到这里就断了,但透露出的信息,却让张玉梅如坠冰窟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!
他们……他们不仅想要免费住,竟然还从一开始,就在打这房子产权的主意?!
什么“自愿”放弃?
什么“好对付得很”?
张玉梅想起姐姐当初劝说她借房子时,那句“反正小雅以后是别人家的人”,当时只觉得刺耳,现在想来,竟是包藏祸心!
他们是不是想着,先借住进来,然后慢慢蚕食,最后利用她性子软、女儿不在身边,逼她把这安身立命的房子,“自愿”过户给王磊?
想到这里,张玉梅浑身冰凉,后怕得像大冬天被泼了一盆冰水!
如果不是小雅机警,如果不是那天王磊摔了相框彻底激怒了她,她是不是真的会一步步被姐姐一家啃得骨头都不剩?
甚至连丈夫留下的唯一遗产,都守不住?
“妈,”李小雅握住妈妈冰冷的手,眼神清澈而坚定,“我们不能怕他们。越是退缩,他们越是得寸进尺。这些证据虽然不一定能直接证明什么,但至少,能让他们有所忌惮。”
张玉梅看着女儿,看着那双酷似李建国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智慧和勇气。
是啊。
她不能再怕了。
为了女儿,为了这个家,也为了……她自己。
她必须强硬起来。
就在这时,张玉梅的手机响了。
屏幕上跳动的名字,是“大姐”。
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张玉梅看着那个名字,深吸一口气,这一次,她没有慌张,没有害怕。
她拿起手机,对女儿说:“小雅,你进屋去。”
李小雅点点头,收起电脑,回了自己房间,但门虚掩着一条缝。
张玉梅按下接听键,甚至打开了免提。
她倒要听听,事到如今,她这位好姐姐,还能说出什么话来。
电话那头,传来张玉玲的声音,没有了那天的气急败坏,反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、甚至有点别扭的“和缓”。
“玉梅啊……吃饭了吗?”
张玉梅听着电话那头姐姐故作和缓的声音,心里冷笑一声。
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“吃了。姐,有事吗?”张玉梅的语气很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,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。
“咳,”张玉玲清了清嗓子,“玉梅啊,那天……是姐不对,姐说话冲了点。小磊那孩子也混账,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!你说得对,摔了相框是他不对,姐跟你道歉。”
这低声下气的道歉,从张玉玲嘴里说出来,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。
张玉梅没接话,等着她的下文。
果然,张玉玲话锋一转:“不过玉梅啊,咱们毕竟是亲姐妹,血脉相连,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!为这点小事,真要闹得老死不相往来?让爸妈在底下知道了,得多寒心啊!”
又开始打亲情牌。
张玉梅依旧沉默。
张玉玲有些讪讪地,只好继续:“那房子……你说要卖,姐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,想回老家过点清静日子。姐支持你!”
支持?张玉梅差点笑出声。
“但是呢,”张玉玲的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,“现在这房价不太景气,你急吼吼地卖,容易被人压价,不划算!你看这样行不行,房子你先别急着卖,还是借给小磊住,等他明年复读考完,姐帮你找关系,卖个好价钱!肯定比你现在卖划算!”
图穷匕见。
绕了一大圈,还是为了房子。
而且,还想继续白住,甚至插手她卖房的事。
张玉梅都能想象到,如果真的答应,等明年这个时候,张玉玲肯定又有新的理由拖着不搬,或者在她卖房时百般阻挠,甚至想方设法压价,最后这房子说不定真得像他们谋划的那样,“自愿”低价处理给王磊。
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。
张玉梅深吸一口气,不再给她继续表演的机会。
“姐,不用麻烦了。”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,“中介已经找到买家了,价格谈得挺好,很快就能签合同。”
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。
张玉玲大概没料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。
“不是……玉梅,你听姐说,中介都是骗人的!他们就是为了赚佣金,根本不会替你着想!”张玉玲的语气急切起来。
“我自己能判断。”张玉梅打断她,“姐,要是没别的事,我先挂了,还要收拾东西。”
“等等!”张玉玲急了,声音陡然拔高,“张玉梅!你就真的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?非要做得这么绝?你忘了当初是谁帮你的?你忘了你最难的时候,是谁……”
“我忘了。”
张玉梅平静地吐出三个字,再次打断了她。
张玉玲的话卡在喉咙里。
“我忘了是谁在我最难的时候,连一千二百块资料费都不肯借,却在朋友圈晒上千块的饭局。”
“我忘了是谁占了我应得的拆迁款,还说是理所应当。”
“我忘了是谁把我女儿的升学宴,变成了炫耀自己儿子的舞台。”
张玉梅一字一句,语气并不激烈,却像一把钝刀子,慢慢割开那些被时间模糊的伤口,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脓疮。
“姐,你帮我什么了?你除了一次次地伸手,一次次地算计,你还帮我什么了?”
电话那头,只剩下张玉玲粗重的喘息声。
她被堵得哑口无言。
张玉梅感觉胸口那股憋了多年的浊气,终于吐出来一些。
她继续说,语气带着一丝嘲讽:“至于后路?我的后路,就是带着小雅,离开北京,回老家好好过日子。而不是留在这里,被你们当成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,连最后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被算计干净!”
“张玉梅!你血口喷人!谁算计你了!”张玉玲恼羞成怒,尖声叫道。
“有没有算计,你们自己心里清楚。”张玉梅懒得再跟她争辩,“王磊上学的事,姐夫单位的事,你们好自为之吧。”
她故意说得含糊,却精准地戳中了张玉玲最敏感的神经。
电话那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声音戛然而止。
过了好几秒,才传来张玉玲明显底气不足、却强装镇定的声音:“你……你胡说八道什么!我听不懂!小磊上学堂堂正正!你姐夫更是清清白白!我警告你张玉梅,别在外面乱嚼舌根!不然我跟你没完!”
色厉内荏。
张玉梅甚至能想象到姐姐此刻惊慌失措的表情。
“放心,我没兴趣管你们的闲事。”张玉梅冷冷道,“只要你们别再来招惹我和小雅。否则,我就不敢保证,小雅电脑里存的那些东西,会不会不小心被什么人看到了。”
说完,不等张玉玲反应,张玉梅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干脆利落。
放下手机,张玉梅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。
但心跳却异常平稳。
原来,拒绝和反抗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。
李小雅从房间里走出来,递给妈妈一杯温水。
“妈,说得很好。”
张玉梅接过水杯,看着女儿,眼眶有些发热。
“小雅,妈是不是……变得有点可怕了?”她有些不确定地问。刚才那些话,放在以前,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。
李小雅摇摇头,眼神坚定:“妈,你这是保护自己,保护我们的家。对坏人仁慈,才是对自己残忍。”
女儿的话,像一颗定心丸。
张玉梅知道,这条路,她走对了。
……
接下来的日子,张玉梅像是换了一个人。
她不再畏畏缩缩,处理事情变得果决干脆。
和买房的客户见面,谈价格,签合同,办理各种手续,虽然繁琐,但她条理清晰,遇到问题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首先想到退缩或依赖别人,而是自己想办法解决,或者咨询中介和懂行的朋友。
她发现,当自己挺直腰板后,周围的人也似乎对她尊重了许多。
中介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,买房的客户也愿意和她平等沟通。
原来,别人对待你的态度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如何对待自己。
卖房手续进行得很顺利,买家是全款支付,资金到账指日可待。
张玉梅开始着手规划回老家后的生活。她联系了老家的同学,打听小县城的房价和适合做的小生意,心里渐渐有了底。
她甚至开始学着在网上查询资料,了解一些小投资的门道,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苦干、对周围变化一无所知的家庭主妇。
李小雅则顺利收到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
专业是她喜欢的计算机。
张玉梅捧着那张薄薄的纸,却觉得有千斤重。这是女儿寒窗十二年的成果,也是她这些年含辛茹苦的最大慰藉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就在卖房合同签订后不久,一天下午,张玉梅接到了老家一个远房表婶的电话。
表婶在电话里支支吾吾,最后才说,最近老家有些关于张玉梅的风言风语,说得很难听。
说什么张玉梅在北京发达了,瞧不起穷亲戚了,姐姐好心让外甥借住,她不仅把人生生赶出去,还要卖房子卷款跑路,连父母的坟都不打算管了。还说她女儿李小雅小小年纪就不学好,心思深沉,算计长辈……
不用想,也知道这风是从哪里刮起来的。
张玉梅气得手直抖,但还是尽量平静地感谢了表婶的告知。
刚挂断电话,手机又响了,这次是家族里一位比较有威望的堂叔。
堂叔的语气就比较严肃了,直接质问张玉梅,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些事?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?让他这个做长辈的很为难,家族里闹成这样像什么话?劝她以和为贵,赶紧去给姐姐一家道个歉,房子也别卖了,免得让人看笑话。
张玉梅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,但堂叔显然先入为主,更相信张玉玲的一面之词,最后不耐烦地说:“玉梅啊,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,但也不能六亲不认啊!你这样,让你爸妈在九泉之下怎么安生?”
道德绑架的帽子,一顶接一顶地扣下来。
张玉梅放下电话,胸口堵得厉害。
她料到姐姐不会善罢甘休,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下作,竟然跑到老家去散播谣言,颠倒黑白,发动家族长辈来施压。
这是想用唾沫星子淹死她,逼她就范。
李小雅看着妈妈难看的脸色,拿过手机,看了看通话记录,心里明白了七八分。
“妈,别生气。他们也就这点本事了。”李小雅冷静地说,“谣言止于智者。我们没必要一个个去解释,越描越黑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张玉梅想到那些不堪的流言,特别是诋毁女儿的,她就心如刀绞。
“妈,你信我吗?”李小雅看着妈妈的眼睛。
张玉梅毫不犹豫地点头。
“那就交给我。”李小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,“他们喜欢玩阴的,我们就陪他们玩点阳谋。”
几天后,李小雅用一个小号,在一个访问量很大的本地社区论坛上,发了一个帖子。
帖子标题取得很抓人眼球:
《八一八我那奇葩亲戚:借房不成反造谣,窥觊房产心机深》
帖子内容,以第一人称口吻,娓娓道来。从母亲辛苦养育、父亲早逝开始,到亲戚如何一次次占便宜、道德绑架,再到最近一次借房风波,对方如何得寸进尺、损坏重要遗物、被拒绝后如何倒打一耙、散播谣言、发动家族施压……甚至隐晦地提到了对方可能在孩子升学和工作上存在的一些“疑点”。
李小雅文笔很好,叙事客观冷静,不带脏字,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、人物的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。她并没有直接点名道姓,但关键信息模糊处理得恰到好处,让知情者一看便知,又避免了法律风险。
她重点突出了母亲作为寡妇的艰难、女儿的努力,以及亲戚的贪婪和恶毒,极易引发共鸣。
这个帖子一发出去,很快就引起了热议。
“抱抱楼主,这种亲戚太恶心了!”
“现实中这种吸血的亲戚真不少见!”
“损坏逝者照片真的不能忍!这是人干的事?”
“还打房子主意?这算盘响的我在火星都听到了!”
“支持楼主反击!不要怕!”
“楼主妈妈和楼主都好棒!”
帖子被不断回复、转发,热度持续攀升。
很快,就有“热心网友”根据帖子里的模糊信息,扒出了张玉玲一家的大致情况,甚至有人提到了王磊所在的高中和王宏的单位。
虽然很快就被版主以保护隐私为由删除或模糊处理,但已经足够在特定的小圈子里引起轩然大波。
张玉玲和王宏,率先感受到了压力。
先是王宏单位关系不错的同事,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麻烦。
然后是王磊学校的老师,委婉地提醒张玉玲要注意家庭教育,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,更不要走歪门邪道。
最后,连张玉玲学校的领导都找她谈话,暗示她要注意影响,处理好家庭关系,不要给教师队伍抹黑。
张玉玲又气又怕,她怎么也没想到,张玉梅母女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反击!
她试图在家族群里辩解,发了一大段语音,哭诉自己多么委屈,指责张玉梅母女颠倒黑白,上网卖惨。
但这一次,响应者寥寥。
毕竟,帖子写得太有说服力,而且,家族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堂叔那样偏听偏信,明眼人多了去了。
甚至有几个平时看不惯张玉玲做派的亲戚,偷偷给张玉梅发了信息,表示支持。
张玉玲第一次尝到了舆论的反噬之力,灰头土脸,不敢再在群里吭声。
经此一役,张玉玲一家彻底消停了。
不敢再打电话骚扰,不敢再散播谣言,连家族群都变得死气沉沉。
张玉梅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安宁。
她看着女儿沉着冷静地处理这一切,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欣慰。
她的女儿,真的长大了。
房子顺利过户,尾款也很快到账。
张玉梅带着女儿,最后一次仔细打扫了这个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小家。
她们把李建国的照片,小心地包好,放进行李箱最重要的位置。
离开北京的那天,天气很好。
张玉梅和李小雅拖着行李箱,站在小区门口,回头望去。
阳光洒在那栋熟悉的楼上,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。
这里有太多的苦和累,但也有她们一家三口最珍贵的回忆。
“妈,走吧。”李小雅轻声说,“爸会希望我们开始新生活的。”
张玉梅点点头,挽住女儿的手臂,转身,大步走向车站。
脚步坚定,背影挺拔。
新的生活,开始了。
而在她们身后,关于张玉玲一家的麻烦,其实才刚刚开始。论坛帖子的影响还在发酵,王宏单位的那笔“账”,似乎也真的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……但这些,都已经与张玉梅和李小雅无关了。
张玉梅的老家,是北方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。
青石板路,老槐树,慢悠悠的生活节奏。空气里带着泥土和河水的气息,与北京的喧嚣浮躁截然不同。
用卖房的钱,张玉梅在县城最好的小区,全款买下了一个三楼带阳台的明亮套房。面积不大,但布局合理,阳光充沛。剩下的钱,她盘下了一个临街的小小门面,打算开一家便民超市。
这个过程,并非一帆风顺。办理各种手续,联系货源,装修店面……琐事繁多。但张玉梅发现,当决定权完全在自己手上,当她不必再看人脸色、仰人鼻息时,那些困难似乎都变得可以克服。
她学着和装修工头讨价还价,虽然一开始会被对方轻视,但她不急不躁,条理清晰,慢慢也就赢得了尊重。她自己去市里的批发市场考察货源,对比价格质量,脚磨出了泡,却觉得踏实。
李小雅的录取通知书到了,是北京那所知名大学的计算机专业。
张玉梅捧着通知书,又哭又笑。她给女儿买了一部新手机,一台配置不错的笔记本电脑。
“小雅,去了大学,别省,该花就花。妈现在供得起你。”张玉梅摸着女儿的头,眼眶湿润,“妈这辈子最大的成就,就是有你这么争气的女儿。”
李小雅抱住妈妈:“妈,你也是我的骄傲。”
开学前,李小雅帮着妈妈一起打理超市的筹备工作。她教妈妈用电脑做简单的进销存管理,帮她申请了线上支付的二维码。母女俩一起给货架贴标签,一起研究该进哪些货。
小县城的消费水平不高,竞争也不像北京那么激烈。张玉梅的超市,因为货品齐全,价格公道,老板娘为人厚道,很快就在街坊四邻中有了口碑。尤其是她店里卖的蔬菜水果,都是每天清早去郊区的农户家里直接收来的,格外新鲜。
忙碌,却充实。
每个月盘算下来,竟也有不少结余,足够张玉梅生活得很好,还能给女儿攒下不少生活费。
张玉梅的脸上,渐渐有了真正的笑容。腰杆挺直了,说话也中气足了。她甚至参加了社区组织的广场舞队,认识了不少新朋友。
她第一次觉得,生活握在了自己手里。
……
与此同时,北京的张玉玲一家,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头烂额。
李小雅那个帖子虽然后来在版主干预下沉了下去,但造成的影响却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。
王宏单位的那笔账,原本可能只是程序上有点小瑕疵,被他动用关系压了下去。但帖子事件后,似乎引起了某些人的特别注意,旧事重提,调查力度加大。王宏上下打点,疲于奔命,家里多年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出去,效果却甚微。他整个人像老了十岁,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,回家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张玉玲母子发脾气。
王磊的复读更是成了笑话。他本来基础就差,心思又不在学习上,第二次高考成绩比第一年还烂,连本科线都没摸到。张玉玲之前吹嘘的“打点好的XX学院”,也因为风声紧,对方不敢再冒险,直接没了下文。
更让张玉玲崩溃的是,王磊因为长期被溺爱,受此打击后,不仅不反思,反而变本加厉,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,打架斗殴,最后竟然牵扯进一桩不大不小的治安案件,被拘留了半个月。
张玉玲四处求爷爷告奶奶,才把儿子捞出来,脸都丢尽了。工作也受到了影响,在学校里抬不起头。
真是应了那句话:天道好轮回,苍天饶过谁。
她不是没想过再去找张玉梅的麻烦,但一来山高水远,二来实在是自顾不暇。偶尔在家族群里阴阳怪气几句,也立刻被其他亲戚不软不硬地顶回来,自讨没趣。
她这才真切地体会到,什么叫墙倒众人推。
一年后的春节。
张玉梅的小超市已经经营得有声有色,她还请了一个帮工。年夜饭,她和女儿是在新家吃的。窗明几净的客厅里,饭菜飘香,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。
李小雅大学第一个学期成绩优异,还拿到了奖学金。她利用课余时间自学编程,接了点小项目,攒了些钱,给妈妈买了一件质感很好的羊毛衫。
母女俩一边看春晚,一边包饺子,气氛温馨融洽。
手机家族群里,偶尔有亲戚发拜年红包和祝福。张玉梅也随大流,抢了几个红包,发了几句祝福,不热情,也不失礼。
她看到张玉玲也冒泡了,发了一张看似丰盛的年夜饭照片,但仔细看,餐桌旁只有她和王宏,王磊不见踪影。张玉玲强颜欢笑地说了几句祝福话,应者寥寥。
张玉梅默默划了过去,心里没有太多波澜。
恨吗?好像也谈不上了。
就像女儿说的,有些人,只是你生命里的烂人烂事,远离就好,不值得浪费情绪。
年初二,张玉梅接到了堂叔打来的拜年电话。
堂叔的语气,和一年前截然不同,带着明显的歉意和唏嘘。
“玉梅啊,过年好!在新家还好吧?小雅也好吧?”
“都挺好的,谢谢堂叔关心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堂叔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,“玉梅啊,去年……是堂叔老糊涂了,偏听偏信,错怪你了。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原来,张玉玲家这一年的鸡飞狗跳,王宏工作岌岌可危,王磊不成器还进了局子的事,早已在家族里传遍了。之前被蒙蔽的亲戚们,也都渐渐看清了真相。
“唉,玉玲他们……也是自作自受。”堂叔语气复杂,“只是苦了孩子……王磊那孩子,算是废了。你姐夫那边,听说调查结果快出来了,情况不太妙,可能……位置保不住了。”
张玉梅静静地听着,没有说话。
她并不同情,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。
但她也不会落井下石。
“堂叔,都过去了。”张玉梅平静地说,“我和小雅现在挺好的。以前的事,就不提了。”
“好好好,不提了,不提了。”堂叔连忙说,“你们过得好,比什么都强。以后常回老家来看看。”
挂断电话,张玉梅走到阳台。
县城的新年,夜空清澈,能看到星星。
晚风吹来,带着淡淡的烟火气。
她想起一年前在北京那个憋屈的小家里,接到的那些让她窒息电话。
想起姐姐一家的嚣张刻薄。
想起自己的懦弱和隐忍。
想起女儿的冷静和勇敢。
想起这一年的奔波和努力。
恍如隔世。
李小雅走到妈妈身边,给她披了件外套。
“妈,冷,进屋吧。”
张玉梅回头,看着女儿在灯光下愈发清秀自信的脸庞,心中充满了平静和力量。
“小雅,妈有时候想,是不是妈以前太软弱了,才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,让你那么小就要学着保护自己,保护这个家。”
李小雅摇摇头,挽住妈妈的胳膊。
“妈,别这么想。是你教会了我善良和坚韧。而且,现在的你,就是最好的样子。”
张玉梅笑了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,是真正释然的笑意。
“是啊,现在这样,挺好。”
她不再是谁的附属品,不再需要看谁的脸色。
她是张玉梅,是一个能独立养活自己、经营小生意的个体户,是一个被优秀女儿深深爱着并引以为傲的母亲。
这就够了。
过去的委屈、愤懑、不甘,都已被时间和新生活冲淡,化作了脚下坚实的路。
她抬头,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,轻声说:
“建国,你看到了吗?我和小雅,都挺好的。”
“你可以放心了。”
晚风温柔,星辰无声。
仿佛是对她,最好的回答。